“苏澪！”陈墨冰几乎是惊叫着喊出她的名字。
“咻！”
随着一个尖锐的破空声传来，带起了一阵充满压迫力的大风，使充斥在大厅中的尘埃迅速散去。这也让陈墨冰终于能够看清少女的身影。
在那个贯穿了十八层的空洞下，苏澪脚踩破碎的水泥板，风掀起了她额前的银发，海蓝色的瞳孔中没有任何温度。
相较一片狼藉的大厅，苏澪似乎并没有多少变化，有些凌乱的长发，那件满载着浮夸感的长裙也仅仅是被雨水打湿了裙摆，甚至连她脚上那双酒红色的小皮鞋都没有沾上一点尘埃。
只是她手中的书本已经消失不见，只是多了一柄通体散发着白光的长矛在午夜微寒的空气中散发着让人畏惧的气息。
虽然这柄高大的长矛和她并不高的身材似乎有些不太相配，但剧烈的反差反倒是相互映衬起来。现在的苏澪不再像是个抱着书本，羸弱的文学少女，更像是一个即将步入战场的女武神。
“欢迎回到地狱的十八层。”苏澪双眼微迷，冷冷的说道。
“虽说用冈格尼尔来对付你这么一只蠢鸡有点大材小用了，但时间紧迫，我也没什么好的选择，毕竟比起《解梦传》，诵读《老爱达经》的诗歌要快的多。”
陈墨冰这时才看到在苏澪十步左右的地方，一个女人倒在破碎的水泥板上。
如果不是因为还能在血污中，还能依稀分辨出这是一个女人侧颜，陈墨冰肯定会根据她全身上下的鳞片与背上数根硕大的骨刺认定这是一个异形生物。
“现在还应该叫你鬼车鸟吗？还是说叫你曾经是个人的时候的名字？”苏澪扫视了一下女人已经彻底异化的身体，“但是看起来你和鬼车鸟已经没什么区别了。”
似乎听到了苏澪的话，女人挣扎着缓缓抬起头来。这是一张普通到一眼就会忘记的面庞，棕色的瞳孔显得有些空洞。她向前挣扎着伸出手，指节在水泥板上划出一道道白色的痕迹，似乎是准备向着苏澪的方向爬去。
“连喉舌都已经被鬼车鸟夺去了，还打算挣扎吗？”当苏澪抱着手中的长矛，走向这个给天城市带来暴雨与恐惧的源头时，却感到自己的脚下踩到了什么。
女人直勾勾的盯着苏澪的脚下，迷茫的眼神中也多了几分神采，紧绷的面部肌肉让她看上去更显扭曲。
“这就是你通过‘门’的代价吗？”苏澪瞥了眼不远处的女人，捡起了脚边的东西。
这是一条雕饰精美的吊坠，虽然上面的镀金层早已经被磨损殆尽，露出了深深铁黑的底色，可以仍能预见吊坠主人对于它的喜爱。
苏澪的手指轻轻搓动，吊坠的夹层应声打开，映入眼帘只是一张普通的彩色照片。上面的女人有着普通到一眼就会被忘记的面容，照片的内容也只是普通的亲子照而已，她与怀中的小女孩的灿烂笑容也是普通到随处可见。
“原来是这样吗……”
苏澪低垂着眼，纤细的睫毛挡住了她的目光，牵起一丝淡淡的苦涩笑容。
“神明和门徒之间不存在等价交换，从来只有门徒被单方面的掠夺。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再次打开那扇大门；无论怎样后悔，也拿不回自己的代价。”苏澪握紧了手中的吊坠，“这是一条无法回头的单行道。”
陈墨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幻觉，站在废墟中的苏澪与他第一次见面时的影子渐渐重合。
在那座“黑塔”的一个弥漫着木头与纸张香气的灰色房间里，外面下着似乎永远不会停止的大雨，一个如同银色的妖精般的少女坐在面朝窗户的西洋椅上，手中写满繁杂文字的书本才只读了大半。但是少女的心思似乎已经不在书上，她只是木然的望着窗外，看着雨水落在玻璃上，溅起一片片水花，最后变成破碎的水滴滑落到百米之下的地面。苏澪的房间里几乎整齐的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但陈墨冰看着枯坐在椅子上的少女，下意识的说了一句“空荡荡的”，也因此招来了苏澪的白眼。
陈墨冰自己也无法了解为什么当时会说出这样的话，也许只是因为苏澪的房间对他这样蜗居的人来说有点太大了。
苏澪将吊坠轻轻放在地上，眼中的决绝让人不由心中一颤。她将长矛锋利的尾端明晃晃的对准了照片上的灿烂笑脸，这柄只有在北欧神话中才会出现的武器即使撕裂鬼车鸟厚实的骨翼也都是轻而易举，更何况这样一串小小的吊坠。
那个女人睁大了双眼，沉重的如同破损的风箱般的呼吸声即使是稍远处的陈墨冰也能清晰的听见。她惊慌的注视着苏澪的动作，近乎本能的向苏澪的方向爬去。她身上的鳞片和骨板在水泥板上发出剧烈的摩擦声，从伤口中渗出的黑色血液浸透了每一道抓痕。尽管被鬼车鸟反噬之后她的身体已经比普通人类强大了不少，但哪怕她几乎是在手脚并用的爬行，在和苏澪的战斗已经摧毁了她身上的筋骨，鬼车鸟曾经给予她的骨翼已经彻底折断，她现在只能像爬虫一样在地上徒劳的挪动。
“只有到无可挽回的时候，才会明白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荒谬。”
苏澪最后一次注视着吊坠上的笑颜，闭上了双眼。她手中的长矛散发出点点荧光，落下时卷起的微风吹起了她的长发，银丝随着风飞舞起来。
“啊！！”
凄厉又如同婴儿啼哭般的尖锐叫声像是用尖刀刺穿陈墨冰的耳膜，他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否则他怀疑自己是否会在一瞬间变成聋子。然而当他抬头看到眼前的一幕时，身上的冷汗霎时冒了出来。他用尽力气像苏澪奔去，张嘴大声呼喊着什么，但形单影只的声音被彻底淹没在了尖叫声中。
伴随着这声女人的尖叫的，还有一根忽然从女人的背上钻出的骨刺。随着长矛的飞速下落，尖利的骨刺也几乎是在转瞬之间迅速成型，电光石火般径直向着苏澪的眉间而去。然而苏澪似乎并未觉察到危险正在靠近，她双手握紧长矛，白皙的面庞如同附上了一层寒霜。
在骨刺顶在苏澪眉间的瞬间，如同有人按下了音量开关一般，无论是女人的尖叫声还是大风的呼啸声都被瞬间凝固，周遭如同死般的寂静。陈墨冰跌坐在水泥废墟旁，他的耳边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不停的回响。
“嘎啦。”
细微的碎裂声打破了空气中的宁静，在吊坠上先是一道细小的裂纹缓缓出现，数秒之后裂纹迅速扩大，蔓延到每一寸角落，照片上的笑颜也被彻底撕碎分裂，甚至分辨不出上面的人像。
随着吊坠一同破碎的，还有苏澪手中的长矛，它如同在空气中溶解了一般，化为星星点点的光芒，彻底消散在视线当中。如同“冈格尼尔”的名字本意一般，它出现时带着流星般的耀眼，最后如同流星一般转眼消逝。
苏澪将耳鬓旁的碎发撂到耳后，海蓝色的双眸再次打开，但她并没有看向顶在自己额间那柄尖锐的骨刺，只是面色平静的凝视着晃晃悠悠站起来的身影。
只要她再往前一些，苏澪的脑袋就会被如同刀锋般锐利的骨刺彻底贯穿。然而那个全身被鳞片和骨板覆盖的，如同恶鬼般的女人却像个发条用尽的人偶，呆呆的站在那儿，脸上狰狞的表情依然在传递这愤怒与不甘。
忽然，顶在苏澪额前的骨刺渐渐爬上了一层灰色，随之而来的崩溃不断蔓延开来，灰色的尘埃不断落在地上，发出沙子落下般的“沙沙”声。
先是骨刺，再是身上的骨板和鳞片，再是头发与脖颈……陈墨冰望着女人恐怖骇人的表情，不由的打了个寒颤。他想起了之前杀死的那些鬼车鸟，这些东西似乎生来就是由绝望与压抑的灰色尘埃所构成的，直到死亡的那天才会露出本来的面目。
那个女人脸上狰狞的表情开始褪去，她的嘴角微微翘起，一张和吊坠照片上相似的笑容浮现在已经毫无生气的灰色面庞上，普通到一眼就会忘记。
苏澪揉了揉自己的额间，驱散了那一点小小的疼痛。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神色复杂：“最后还能笑得出来……”
数秒之后，单薄的身影轰然倒下，留下一地灰色尘埃。
几乎是在同时，大门口用来封堵的钢板门被轰然拆下，身着各色制服中的人群鱼贯而入，开始对残破的现场开始记录和清理。因为全身脱力而愣愣的坐在一堆水泥板旁的陈墨冰还能听见人群中，丁博与处长对于赔偿的问题大声争论的声音。
但他并没有在喧闹的人群中找到苏澪的身影。
苍白的月光从贯穿了十七层的大洞中倾泻而下，残破的水泥板与钢筋却又将月光撕扯的斑驳陆离。站在大厅废墟之中的苏澪好像并没有听见周围嘈杂的人声，她只是抬起头仰望着天空，月光给她渡上一层朦胧的银色。
她的手攥成了小小的拳头，银牙紧咬着毫无血色的嘴唇，唇齿之间渐渐染上一层淡淡的绯红。
陈墨冰揉了揉眼睛，也许是太累了，这场长达数月的暴雨已经彻底停歇，但他还是看到有什么透明的液体划过了苏澪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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